话题：年华虽逝　海棠花开

刘 梅

《郊游》海报

　　这天早上，金顺的脊椎疼痛再次让她无法起身，忘记穿纸尿裤的她只能向身边的恩心求助。糟糕的是，恩心的帕金森症状也已加重，手抖不停，没等拿来纸尿裤，金顺已大小便失禁……

　　这是2023年上映的韩国电影《郊游》中的一个情景。该片直击人生暮年生存状态，讲述了年迈的恩心面对身体失能、子女不孝困境，时隔60年，随着既是亲家又是闺蜜的金顺回到故乡，重温青春回忆的故事。片名温馨，主题却残酷。

　　她们都步入耄耋之年，不仅要承受疾病之苦，而且还有家里的糟心事。恩心的儿子要卖掉她的房子，甚至希望她快点死，这样就能用母亲的保险金还债。金顺的儿子总抱怨母亲拿不出钱给他在城里买房子……两位老人几乎同时陷入了暮年泥沼。她们渐渐感受到，失去尊严地活着，生不如死。

　　人生的归途在哪里？影片缓缓撩开更多真相，二人随后去看被儿子抛在养老院的老朋友庆子。庆子已精神失常，被束缚带绑在床上，恩心给她唱了一首歌，那是学生时代合唱团里的曲目，画面不断闪回着曾经年少的她们，歌声嘹亮，阳光明媚。

　　痛苦、孤独和恐惧，围绕着镜头中的老人们，人生暮年，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毫无尊严地活着。其中况味只有亲历者最能体会，观众也随着情节铺开仿佛看见困境中老去的父母和即将老去的自己。

　　生老病死，是人生四大课题，很多时候并非逐个到来，偏偏同时而至，令人猝不及防。这一生匆匆忙忙，慌慌张张，恩心和金顺站在终点眺望，令人慢慢生出对生死的彻悟态度。

　　老年题材影片并不讨喜，但该片跨越技巧华丽，在朴素的叙事中冷静地让观众认识和把握人生的本质，看到生活本源，极为难得。

　　人生一趟，无非要完成两道题目，前半生选择题，用有限的认知选择成为怎样的人，见山见水见万物；到了下半场，一道必答题摆在面前——如何有尊严地离开？

　　此时，“断舍离”是一项必须完成的功课。它并非简单地扔东西，著名作家刘震云这样解释：断，断掉自己的烦恼，是跟自己的关系；舍，是扔东西，是人与物的关系；离，是要离开那些你觉得不是你朋友的人，这是与他人的关系。

　　年岁老去，一个重要课题就是完成一个又一个“断舍离”，舍弃无用的关系，用以后的时间，擦拭掉那些用无数脚步和心血写下的意义，更好地与自己和解，向世界告别。

　　片尾处，恩心卖掉房子将房款给了儿子，并将所有保险金寄给儿媳，她和金顺达成默契，完成人生最后一件事——去山上郊游，像诗人写的那样。

　　离开前，她们认真打扫房间，在街上拍大头照，做好紫菜包饭，蹒跚着走出家门。春光正好，万物葱茏。面对大海，山巅绝壁上的恩心唱着歌。金顺拉起恩心的手道，该做的全都做了……抛下所有不安恐惧挣扎，她们相视而笑，平和地与世界挥手告别。这个结局让人背生凉意，但有一段保持60年的真挚情谊，对二人来说又是多么温暖和幸运。

　　每个人都在排队离开。养儿能防老吗？养老院是最终归宿吗？当我们逐渐老去，甚至失去对身体的掌控能力时，如何安静地面对猝然到来的衰老与疾病，无奈和绝望？是否还有勇气唱着歌向世界挥手作别？谁的老年不似一场腥风血雨，衰老疾病会摧毁一个人所有的坚强。老龄化日益严重的当下，许多人面对着这道无解难题。

　　养儿防老成为奢谈，年长者的身体功能快速退化，《郊游》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处理老人们的人生困境，同时年轻一辈的算计、无情的内容设计多少有些简单刻板，从某种意义上降低了影片的情感冲击力。即使这样，两位老人手牵手蹒跚踏上山顶绝壁，找寻在更深层意义上属于自己的归宿和回忆。将尊严的选择权握在自己手中，依然写就一篇感人的生命总结。心安，便是生命的归处。人生何尝不是一次郊游，或快或慢，我们都在这条路上。

　　生命的诞生、成长、衰老和死亡，构成自然界不可逆转的规律，衰老和死亡是每个人即将或已经面对的现实困境。2021年，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《宣传简报：老年人的社会孤立与孤独》显示，老年人的社会性孤立和孤独是一个在全球范围内的普遍问题。现实中，每个人都比自己想象得更加脆弱，因此影片的立意更加深刻。

　　让我们在纸上画一条线。一端代表出生，另一端代表死亡。在线段上标出自己现在的位置，思考一下：岁月如梭，我们还有多少头脑清醒、活动自如的时间？我们又该如何度过？

　　死亡不是终点，遗忘才是。从今天开始，见想见的人，做想做的事。时令菜当季果，享受并存储美好记忆，不为不值得的人和事浪费时间和精力。哪怕死亡挥舞着刀刃，我们也必须直视，看清什么才是生活中真正重要的。

　　一个人的人生要务，是发现自己的幸运，然后守住。正是因为有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，无论是亲人的支持，还是陌生人之间的善意，这人世间的痛苦，普通人才更容易蹚过去。山顶，两位老人站在岁月尽头，回眸对着镜头和镜头外的我们笑着，她们用从容与世界道别，是一种看透本相后的通达和轻松。

　　万物有时，在有限的生命里，更尊崇自己的内心，以独立思想张弛有度地活着，抓紧时间去做想做的事情，让勇气生出穿透一切高墙的力量，哪怕生活状态摇摇欲坠，内心巨大的勇气也会让曾经的悲喜瞬间都化为记忆中的永恒，若是欢笑多于唏嘘，也算是一种圆满和回报。“幸福，不是长生不老，不是大鱼大肉，不是权倾朝野。幸福是每一个微小的生活愿望达成。”有了这些，也就不枉来世上走一遭，如同一场郊游，微笑离去。

　　有人将《郊游》称为韩国版的《楢山节考》，扮演恩心、金顺的罗文姬、金英玉两位老戏骨分别出生于1941年、1937年，她们用深厚的功底让角色熠熠生辉，娓娓讲述着两个老姐妹的最后时光。罗文姬接受采访时坦言，这是她“从艺60多年来第一部爱上自己的作品”。影片没有刻意煽情，而是更加专注地将情绪切入到剧中老人们对尊严的渴求，对陪伴的珍惜，如剥洋葱般以普通人视角展现平凡人生中的生老病死，后劲颇大。影片结束，金顺在日历牌背面写下的诗歌跳入观众眼帘：“朋友，我想你了，就算我的青春一去不复返，海棠花也会再开吧。”再次令观众泪滴掉落。

人生已多风雨，何不把酒言欢。好好活，认真爱，愿每个人都不虚此行。

（来源：检察日报）